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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书乡漫笔寻梦者的命运

1998-03-0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钱理群 我有话说

据说《炼金术士》(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)是一本世界性的超级畅销书,自1988年在巴西出版以后,已经译成了34种文字,在45个国家与地区出版,在全世界的销量已经超过了900万册。但其在中国的命运似乎并不见佳:1997年1月翻译出版后,读书界、出版界的反应都颇有点冷淡,于是,热心介绍此书的译者孙国勇君不免感到了寂寞。他写信给我,希望我看看此书,并且保证不会使我失望———可见他对此书还抱有某种信心。

我看了,而且是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看的,尽管天气很冷,周围的环境也嘈杂,但我看得很有兴味,仿佛也走进了沙漠,前面是绿洲……而且恍惚间,这位西班牙的牧羊少年变成了鲁迅笔下的过客,也是这么不断地往前走,不过前面是坟……

我不奇怪我的阅读何以竟这样地串了位,产生了如此的联想:这是在本世纪、在东西方国家不断出现的对“远方”、对“彼岸世界”的关怀与呼唤。它其实是来自人的本性,表现着人类精神的相通,本书作者把它叫做“世界灵魂”,并且说,一个人的灵魂是可以通过“直觉”而“沉入宇宙的生命洪流之中”的。

但人的本性似乎还有另外一面。如果这位巴西作家笔下的牧羊少年,他的从不要求爱人留下、永远地等待的“沙漠中的女人”,或许还有那位炼金术士,以及中国文学大师鲁迅创造的“过客”,这些永远的梦想家,永远的精神流浪汉,所表现的是人永远也不满足于现状,不断地破坏、探索与创造的生命欲求,超越的、形而上的、终极性的精神追求;那么,本书中必然出现的那个卖爆米花的小贩,水晶店的老板,商人的女儿,以至牧羊少年的父亲,鲁迅《过客》中也出现了的那位夕阳下歇息的“老人”,他(她)们却是本能地畏惧与拒绝做梦,安于现状,安于“每一天都是相同的”、“太阳一天天升起与沉落”的凝固不变的生活,不愿意做任何改变现实的事情,这种对既有生命的保守性欲求,对此岸世界的沉迷,以及生命的惰性,也都是人的本性,与前者构成一种张力,人的真实的生命运动,正是实现于二者的对立、矛盾,相互制约与渗透之中。

而且它的现实实现总是不平衡的。于是,在不同的民族、不同的时代、不同的个体生命中,会出现不同的倾斜。我由此而注意到小说里的一个细节:先是那位水晶店的老板向牧羊少年谈起了到穆斯林的圣城麦加“朝拜”的“梦”,后来,和牧羊少年一起越过沙漠的人群中,又有许多人是“有着自己的信仰的神”的不同民族的教徒。在某种意义上,可以说,前述“永远的梦想家,永远的精神流浪汉”都是有着自己的“信仰”(终极关怀)的“朝圣”者。这样的朝圣者或者是宗教信徒,或者在精神气质上与宗教徒存在着某种相通之处。如果以这样的观点来考察中外文化,就不难发现,中国传统文化———更准确地说,是中国汉民族文化的一个最大的问题,即是宗教精神传统的匮缺。占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对超验的、形而上问题的回避,把中国人(包括中国知识分子)的注意力始终集中于现世生活的应对,而缺乏终极性的关怀与精神信仰的坚守;鲁迅说中国国民性没有“信”与“从”,有的只是“怕”与“利用”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
这样,在中国本土上培育出来的多是安于现状(在鲁迅看来,就是安于奴隶状态)的、充满惰性的精神的畏缩者,而很难产生不断追寻梦的理想的生命的大破坏与大创造者。因此,当“过客”因为鲁迅的呼唤与创造而出现在本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,他就注定了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(文学)中的“异质”因素、中国社会的“异端”而存在;何况鲁迅又赋予他以“现代”的新质:他深信(现实的)“前方”永远是“坟”,也就根本打破了连本书中的牧羊少年都不免做着的“在此岸现实中实现梦的理想”的美梦,也就是说,“过客”(鲁迅)是把“梦(理想)”真正置于彼岸世界,而杜绝了在此岸实现“梦想”的任何可能性,这是他的思想的彻底处,因而对东西方浪漫主义的梦想(这是《炼金术士》这本书的作者也未能避免的)形成了某种超越,而显示出了思想的“现代性”:这样的既打破了(此岸的)“梦想”,又坚持(彼岸的)“梦的”的追求的“现代寻梦人”,即使是在20年代(以至20世纪)的世界文学里也是不多见的。

因此,“过客”在中国的遭遇,命中注定了是寂寞的:在鲁迅的笔下,他是独自“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进去”的,“夜色跟在他后面”,永远地。人们或者根本不能理解他明知“前方是坟”、却仍要向前追寻的“反抗绝望”的精神;或者忘记(无视)他“前方是坟”的警告,执意在此岸建立“乌托邦”,在付出了血的代价以后,不思反省,而轻率地否定了“追寻理想”本身。这样,随着时间的流逝,直到世纪末,中国的读者对自己的伟大作家所创造的“过客”形象,不是更加理解,反而日见陌生了。这个一切趋于“现世化”的90年代,本是一个缺乏想象力、理想精神失落的时代,不要说“过客”的“反抗绝望”不再唤起任何悲壮感,就连牧羊少年的“寻梦”也显得不合时宜,似乎说“梦”这个字也具有反讽的意味了。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,《炼金术士》这部风靡世界的作品受到冷遇是必然的,这大概也是“中国特色”吧。

但本书的译者、出版者仍然希望这本书能在中国找到知音;或者说,他们还在坚持着一个信念:当代中国仍然需要这本写梦的追求的书;我甚至觉得,这“希望”、“信念”本身就成了他们的一个美好的“梦”,因为在根柢里,这乃是对人的本性的一个最后的信念:中国国情再特别,人类追求美好的理想的本性总要发生作用,中国人迟早要走上牧羊少年、过客这样的寻梦者的路。正是这一点,让我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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